文|贺大明 插画|马桶

蔡先生是我父亲的同事,蔡先生的家正好与我家门对门。

其实在那个年代,从来就不兴“先生”这样的说法,同事们都叫他老蔡,资历浅一点的叫蔡老师。为什么会叫作“蔡先生”的呢?主要是那神气,那派头,那对事物入木三分的洞察和分析。

蔡先生的作派早就引起孩子们的兴趣。渐渐的,“蔡先生” 甚至"尊敬的蔡先生"的说法就不胫而走。尽管也遭到某些人的极力反对,但终究是毫无办法。时间一长,也就顺其自然了。

记得那还是“红旗飘飘”的六十年代,正是过苦日子的时候。我随父亲搬迁到展览馆。那时的展览馆路叫协操坪,据说是清朝、民国年间屯兵操练的地方。在传达室来往的信件上,我知道了新住所的详细地址:“协操坪 湖南省社会主义经济建设成就展览馆”。

几十年过去,至今我还记得真真的,一字不差。

六十年代的展览馆是一个了不得的地方,是省里的重点保护单位。馆内常年驻扎一支二十多人的部队。有一个念过书的兵哥哥不知为什么,老与我们这些孩子过不去,于是每次经过岗亭我们都要扯着喉咙喊“好铁不打钉,好郎不当兵”,气得兵哥哥要死。看着他出尽洋相,对峙一会,我们便鸟兽状散去。至今回想起来,觉得自已真是好可耻的!

蔡先生有两个儿子,老大赤子,老二傲黑。蔡先生是颇有名望的工艺美术设计师,所以这名字多少都与颜色有点关系。赤子、傲黑大约七八岁,比我们家仨混世魔王小三到四岁。

一说到儿子,蔡先生就流露出一脸的不屑:“玩都玩得冇档次,我们那时候出去玩。”说着就手从腰向下划拉开来,“清一色唰白的裤子,铮亮的鞋子。出门钓鱼地下还要摊一块桌布,放点呷的喝的,玩也要玩出点水平来唦。”十足的公子哥儿的作派。

那时我们就暗暗想:蔡先生出身肯定有问题!后来听人说蔡先生父亲是文物藏家,在长沙城文博界是个说得上话的人物。又有小道消息流传:蔡先生父亲与盗墓的文物贩子有点瓜葛,听得我们毛骨悚然,不由得想起月黑风高,玄机暗藏,白骨阴棺……由不得打了个尿噤,起一身鸡皮疙瘩。

我们常去蔡先生家听他吹牛,那是件很享受的事情。

他家房间布置的很舒适,优雅,他那一房家俱放在现在,仍然是最洋气,最时髦的。衣柜上面是一排陈列柜,摆放着几只大花瓶。“咯是法国烧的花瓶,一共就烧嗒80扎,我咯里就收嗒一扎。”我鸡啄米似的点头附和。那时候我还真的很相信,不过现在就不那么信了。

展览馆树木花草繁多,入夜蚊虫也是下不得地。我发现蔡先生家从來就没有蚊帐,咯是何解?

“晓得不啰,蚊虫到了太阳落山时就要外出‘婚飞’,咯时你把窗户打开,蚊虫不就都出去哒?过一下子把窗户一关,屋里头出去哒,外头的又进不來……”蔡先生边说边用食指敲敲太阳穴,“要动点脑筋啵。”

蔡先生说的话我不得不信,回去我试了好几次,每次都是一身的砣,搞得我几晚都冇睡好。

好多年以后,一到春末夏初,我就习惯性的开始考虑"蚊虫婚飞"的问题。直到最近我才好象有点明白:蔡先生是不是还隐瞒了什么,难道是关键性的蚊香?

说实在的,到现在我都冇搞得砣数清:为什么蔡先生老喜欢找我们细伢子扯粟壳,而且每次都扯得筋爆爆的,口水是个飚。

有天我打蔡先生门前经过,房门虚掩。“ 呃,冇事不啰?进来,进来。” 蔡先生带着老花眼,弯着腰在画板上一笔一笔仔细的描绘,是在画宣传海报。作品基本完成,整张绘图纸的下方有一行字“湖南省第N届美术展览”。

“怎么样?” 蔡先生说着便习惯性地伸出了大姆指,我立马附和了一声 “牛”。画面上方几只五彩凤凰围成一个圆圈,托着展览会的会徽。蔡先生不厌其烦的向我讲述他的构思,他的想法,以及许多他妙不可言的高明之处。看得出他很满意这件作品,我也鸡啄米似的点着头。

但心里总觉得,蔡先生设计的东西是不是应该更大气一些,更洋气一些?

没几天,美展开幕了,是在五一路上原来的中苏友好馆的楼上(现在的囗腔医院)。大楼的两侧悬挂着蔡先生的宣传画,好抖抻,好打眼。展览我是认认真真的看了,但不晓得何解,除了蔡先生的这幅画,其它的我一点印象都没有。

蔡先生夫人这边有很多海外关糸,有新加坡、澳门,还听说连美国原子能研究所也有她的亲戚。蔡夫人很洋气,穿旗袍,高跟鞋,走起路来一步三摇,活象电影里的"国军"太太。你只要在街上看到她,那回头率,啧啧,不好意思讲,真的怕吓死你。

好久没有见到蔡先生了,说是去北京参加人民大会堂的室内设计了。蔡先生是走了,只是那该死的“鸡啄米”却如影随行,怎么也改不了了。

春去秋来,大约是一个星期二的下午,我们正在后门玩“官兵捉强盗”。宽阔的主干道空无一人,展览馆前后门距离大约有三百来米。我看见一个小小的人影从前门慢慢移将过来,一两分钟后抬起头,呃,怎么还是小小的。我开始注意了,盯住这小小的人影。三分钟,四分钟,渐渐大了过来,“哦,是蔡先生,蔡先生回来了!”蔡先生骑一辆小轮盘单车,很小的轮子,从来就沒见过。

“抖抻吧?”蔡先生双脚撑地,坐在车上,“这是人民大会堂奖励我们设计人员的,一人可买一辆,特批。”

“哎呀呀,整个长沙市就这一辆吧,下不得地呢。”

蔡先生大度的把车笼头递过來,我战战兢兢地推着。打句良心讲,当时心里好激动好激动,连路都不知道怎么走了。

苦日子过完,是“四清”,“23条”。刚平静了几天,又开始了文化大革命。赤子和傲黑是造反派,我是倾向“高司”这边的,蔡先生两边都不是,什么也不靠。

后来蔡先生不见了,有人说蔡先生调动工作了。再后来,有人说蔡先生全家出国了。再再后来就完全没有蔡先生的任何消息了。

蔡先生最常说的一句话是: “ 我又冇呷人参,高丽参……”如今成了我的口头禅。不知什么时候开始,我老婆也时不时来上那么几句。现如今我儿子动不动就甩出一句“我又冇呷人参,高丽参,何解又是我啰……”火气是个飚,一脸的不耐烦。

在那个沒有思想,沒有个性,“千人一面”的特殊年代,蔡先生的率真、特立独行多少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。于是蔡先生便与纯真的孩子交上了朋友,他们以善良对善良,以真情回报真情。在历经一个又一个的政治运动之后,蔡先生居然能够毫发无损,全身而退,不得不佩服他处世的绝顶高明。

好在苦难的一页已经翻篇,蔡先生经常念叨的人参有了,高丽参、西洋参也都有了。

作者介绍

贺大明:

湖南卫视编导、记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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